《别样晚唐史》第一篇 曾经的春天_第二章 穿过玄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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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半截唐史隋炀帝去扬州了,长安城空了,天下失去了天子。
在风雪中,禁苑内的一棵参天大树突然开出一派繁花来。等到花落叶萎后,枝头挂满了灿烂如火的果。满树红果在数日后化为漫天红蛱蝶,翩翩飞去。仰望着皑皑白雪中的红蛱蝶,城中的老人们喃喃自语:这是不是寓意着长安要迎来新的天子了?
这时候,(唐高祖)离开太原,正往长安走去。
你看那“四郊秦汉国,八水帝王都”,壮美的长安城已在前方不远的地方隐约可见。我在脑海里想象那时的李渊,却总是皱纹满面的阿婆,勾勒不出一个创世者的英姿。翻遍二十四史,很难找到像李渊这样暗晦无光、形象苍白的开国帝王。近些年来,有人为李渊重新立传。他们认为李渊优柔寡断、无知无识的形象是被后人扭曲了的,要还原他创世者的英明形象。但是,千言万语掩盖不了李渊没有知人之明的缺陷。
西汉初年,汉高祖曾问过淮阴侯一个问题:“如我能将几何?”
韩信告诉他不过十万。刘邦不服气地问这个名将中的名将,他认为自己能带多少兵。韩信毫不谦虚地说:“臣多多而益善耳。”
刘邦听后笑着调侃他:多多益善,怎么被我在云梦泽给生擒活捉了?
“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擒也。”
韩信的话是对的。开国帝王可以没有背景、没有英雄气,但他应该深谙他人的长短,知人善用。不能用谋士范增,“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也会在十面埋伏、四面楚歌的困境中上演一出霸王别姬的悲剧。出身寒微的亭长刘邦斩白蛇起家,能从勇悍绝伦的、出身高贵的六国诸侯苗裔手中全取天下,依靠的就是知人之明。刘邦后来也说:“夫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
反观李渊,他的用人之道无非四个字:用人唯亲。在他身边,找不出张子房式的人物。可是,窦氏为李渊留下了萧何与韩信――当他走进长安的时候,左边长子李建成,右边次子()。除了任用自己的两个儿子外,李渊用人几乎无一不是败笔。可他一生中最幸运的事情,就是有两个天才的儿子。愚蠢的任人唯亲,却开创出一派大局面――初唐的故事充满了喜剧色彩。
这出喜剧也许应该从李建成八岁的时候说起。那年,窦氏已怀胎十月。临盆的时候,薄雾浓云弥天盖地,围绕着李渊的别馆。云从龙、风从虎,人们纷纷传说,缭绕的云雾中隐约可见两条龙在追逐嬉戏,三日而去。是载黄帝上天的飞龙追寻真命天子的足迹,再次回到红尘,还是为颛顼吟唱《承云曲》的八条天龙,不知什么时候走失了一双,来别馆前,吟唱旧日的歌曲?曾感慨过神龙见首不见尾,可湮没在历史云烟中的龙今天又悄然现身,让那个冬天的人们目睹神龙摆尾的幻象奇景――别馆外龙飞九天的时候,一个婴儿正在别馆里呱呱坠地。
四年后,一个来去无踪的书生告诉李渊,这个孩子“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年将二十,必能济世安民矣”。韬光养晦的李渊害怕这种出格的话语传到天子耳中,可书生倏地消失在空气里,再也找不到了。惊讶万分的李渊把书生的预言藏在了心底,却用“济世安民”之义来为自己的孩子命名――李世民(唐太宗)。
太原起兵后,李建成、李世民出征西河郡。对两人来说,这都是人生的第一次征战。兄弟俩是如此默契。行军时,他们约束将士,不得骚扰民间;在西河城下,他们身不披甲,一起查看地势……九天后,李氏兄弟未杀一人就全取西河,打开了通往长安的通道。李渊知道后高兴地说:“以此用兵天下,横行可也!”
就这样,父子踏上了漫漫征途。这时的李建成是左领军大都督,李世民是右领军大都督,肩并着肩,手牵着手。
长安是李氏兄弟命运的转折点。李渊立李建成为世子、为太子。根据“君之嗣嫡,不可以帅师”的古训,李建成在多数时候要留守长安。受封秦王的李世民则率麾下数万貔貅之士,为长安去赢取整个天下。
若多年后,李世民在九山为自己营造陵墓的时候,命工匠用高浮雕手法,将伴随自己征战四方的六匹骏马铭刻在两侧廊庑上。让我们指着“昭陵六骏”的残片图案,细数那段风云故事。
李世民扫平天下遇到的第一个劲敌是割据西凉的薛家父子。趁李唐在长安立足不稳之机,他们掀起了进攻的狂潮。西面廊庑上的第三匹骏马白蹄乌就是在这个时刻昂首怒目、四蹄腾空,登上了历史的舞台。在浅水原相峙两个月之后,李世民看准战机,以少量兵力正面牵制,自己催动白蹄乌直捣敌后。“泾水黄,陇野茫”,白蹄乌负着他,昼夜奔驰二百余里,衔尾猛追,终于迫使薛仁杲下马投降。
北方的刘武周、宋金刚依附突厥,悍然南侵。李渊起家的太原很快就沦陷了。在最危急的时刻,李世民乘着特勒骠从关中重返河东。又是五个月耐心的相持后,李世民等来了宋金刚粮秣断绝的时刻。在敌人仓皇北撤的时候,神骏无比的特勒骠爆发了。它一昼夜急驰二百余里,在雀鼠谷追上了宋金刚。大唐铁骑一日八战,二日不食,三日未解甲,把刘武周、宋金刚驱逐到突厥。在东面廊庑第一个位置上,这匹白喙黄马留下了它的矫健身姿。
李世民没有停下脚步。手中的长剑早已指向盘踞东都洛阳的王世充。邙山脚下,轻如紫燕的飒露紫驮着他闯入敌阵。追兵如同闻到了血腥的猛兽,从四面八方疯狂地朝年轻的秦王杀来。李世民身边随从的几十骑已在混战中失散。不知从哪里射来的一支流矢正中飒露紫前胸。年少气盛的李世民面无惧色,在唯一一个部将的掩护下,飞骑如箭,突阵归来。西廊庑下第一幅浮雕记录下了这一惊心动魄的时刻。
飒露紫阵亡后,李世民胯下换上了什伐赤。这是一匹来自波斯的纯赤色骏马。从东廊庑第三幅浮雕上看,凌空飞奔的什伐赤身中五箭,可谁也阻挡不了它追风的身影。连战连败的王世充已经失去同李世民正面对抗的勇气了,狼狈地躲进洛阳城高大的城墙后面。
此时,洛阳如惊涛骇浪中的一片枯叶。王世充唯一的指望就是远在河北的另一位枭雄窦建德。就在洛阳将下未下之时,从远方终于传来了窦建德的消息。他将十余万众,挟新破孟海公的余威西进洛阳,来救王世充。窦建德的到来,使洛阳城下的唐军面临着腹背受敌的危险,也使这一战成了决定天下大势的决战。自古以来,逐鹿天下的重心在黄河中原一段,谁在这里取得决定性的胜利,谁就赢得了整个天下。这段黄河以西是长安的李唐,南面是洛阳王世充,而河北就是窦建德的大夏国。三大势力戏剧性地聚首洛阳一带。在这出围城打援、秦王破阵的大戏中,让我们铭记住东廊庑下的第二幅浮雕中那匹青白杂色的青骓。唐军主力留在了洛阳城下,李世民则带领三千五百名勇士轻装奔赴虎牢关,阻击窦建德的十万大军。经过一段时间的相持后,窦建德的士气渐渐低落。李世民骑上青骓,带三千铁骑勇敢地渡过汜水,向数十倍于自己的敌军发起了雷霆万钧的攻击。冲在最前面的李世民迎着飞蝗般的利箭踏破了敌手的营盘。冲锋中,“足轻电影,神发天机”的青骓迎面被射中五箭,可这没有阻止李世民骑着它去迎接一生中最闪亮的时刻。
窦建德被擒,王世充在绝望的情况下出降――虎牢一战后,天下归谁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了。后来,刘黑闼打着为窦建德复仇的旗号,收集旧部,在河北起兵反唐。可那不过是一段插曲。李世民又一次出征了。这一回,他的坐骑换成了一匹毛如旋涡的黑嘴黄马拳毛。在血战中,它前中六箭,背中三箭,驮着主人从刀光剑影中杀了出来,也把自己的身影固化为西廊庑下的第二幅浮雕。
――这是一个属于骏马的时代。它们蹄声铮铮,血脉贲张,在遍地烟尘中昂首长嘶,谁与争锋?昭陵六骏和它们所代表的万千战马有龙的神气和虎的杀气。李氏家族的神话里所蕴藏的龙腾虎跃之义,经由这些骏马的蹄声鬃影,转化为对无限江山的占有。
从这个意义上说,昭陵六骏的故事续写了李家生龙活虎的神话。
所以,诗人将这段历史描绘成一段“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的神话(的《秦王饮酒》是描写何人,学界存有“李世民说”、“李适说”、“说”等不同见解,姑且采“李世民说”),只有这样,才能和李家神话中的龙和虎前后呼应。
神话的主人公李世民受封天策上将,自置官属,俨然成为另一个小朝廷。留在长安的李建成隐约意识到,功盖天下的兄弟将是自己最大的对手。由于太子的特殊身份,李建成不能像自己的兄弟那样纵横疆场。这使他在这个万马奔腾的时代逐渐被边缘化。多少英雄豪杰与李世民在战马上相逢一笑,在并肩浴血拼杀中成为生死莫逆之交。相形之下,长安的李建成形单影只。东宫谋臣建议他一定要亲自出征,接纳天下豪杰,为打下万里江山尽一份力。
这时,正好刘黑闼败而复起。李建成立刻主动请缨。李渊知道太子的顾虑,同意让他领兵出征。一个月后,李建成平定了刘黑闼之乱。可惜,他的努力有点儿晚了。尘埃落定,这个属于骏马的纷乱年代已近尾声。相比于李世民,太子李建成两手空空。他在考虑用阴谋攫取他没有得到的实力,而李世民也在考虑用阴谋攫取不属于他的太子之位――一场兄弟阋墙的惨祸已迫在眉睫。
当太白金星悄然出现在秦分,决定命运的时刻终于到了。以果敢闻名的李世民却踌躇不决,迟迟下不了最后的决心。犹疑中,他想到了古老的龟卜。身边一个谋臣劈手夺过他的龟甲,狠狠地砸在地上――龟卜是用来决疑的,在你死我活的凶险局面下,还有什么问题,需要用占卜来解决!如果问卜不吉,难道要李世民和他身边的人束手就擒,坐以待毙?
曦光初透,晓月将隐,只有明亮的太白金星像一个预言家,依然在天边闪烁。数百甲士迅速而安静地在秦王府集结,静悄悄地朝玄武门开进。在内重外轻的关中本位政策下,举天下之力不能同长安抗衡。天下的重心在长安,长安的重心在城北的宫殿,宫殿的重心在六军云集的北门。改变天下形势的非常之举唯有在长安发动,才能成功。长安的成与败,系于太极宫的北门――玄武门。
天下真的有那么大,可以让李世民纵横上下。可就是那小小玄武门,将决定他的命运。
半个时辰后,李建成纵马徐行,走出巍巍玄武门投下的阴影,朝临湖殿方向而来。李渊正在四海池上泛舟。宫中一片寂静,走了许久也不见人影。蹊跷的冷清,让李建成突然感到冷意侵人。在幽晦难明的林苑间,他勒马不前,四下观望。前方隔水一箭之地是水阁。时值盛夏,十三扇雕花长窗却反常地紧闭着。踌躇之间,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蹄声。坚硬的马蹄敲在地面上,发出冰冷的声响,回荡在宫殿与宫殿之间,就如同命运的叩门声。
李建成心头一震,转过头来,看见数十精骑如鬼似魅,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战马上的甲士周身散发着逼人的杀气。为首之人立马挽弓,平静地望着他,一点儿也不避讳他的犀利目光。
李建成一愣:是李世民。
错愕间,水阁的雕花长窗轰然洞开,无数枝长箭如雨倾泻。顷刻间,李建成身边的侍卫已经被射翻了十余人。听到长箭戳入肉体,发出沉沉的噗噗声,李建成的面色刹那间惨白如纸。不过,这也是一位见识过铁马金戈的人物。在密集的箭雨中,李建成低低地喝了一声,掉转马头。紫骝斜刺里一跃,穿过血肉横飞的人群,撒开四蹄,朝森森宫阙的深处奔去。
清晨的微风中,李世民气不长出,箭已上弦!弓开、弦响、箭出,一星冷光一闪而逝。
飞将军在苍茫暮色中射向林间猛虎的那一枝箭,穿透了玄武门下冰冻了的空气,射向李建成的心脏。李建成坠马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那位据说被鹿角触死的李敢。他们都像一片飘摇的黄叶,弓弦响后,飘摇在血光弥散的空气中――这样的联想让人黯然神伤。李广的洒脱、李敢的血性,现在都被功利性的算计所取代。
一地血污的玄武门呀,就是李唐家族神话开始消散的地方。
我曾见过一幅今人勾勒的玄武门复原图,层台高耸,檐牙如飞,有一种唐时建筑所独有的大气和简练。可比起我想象中的那座太极宫北门,它的笔触不够沉重、线条不够狞厉。印象中,玄武门是一座玄色的建筑,阴森、狰狞,每一条砖瓦的缝隙里都透出肃杀之气。血液凝固后的黑痂层层累累,使建筑比周遭最深沉的夜色还要黑暗。
玄武,北方之灵,是这道门的名字。
这种龟蛇同体的怪诞生物仿佛就藏在深不可测的夜色里,张开巨口,无声无息地吞噬了万千生灵。是玄武门风格化的恐怖形象和具体的历史事件相结合,才产生了这种超自然、超人世的威吓力量。也只有这样一道门,有足够的体量,巍然屹立在这个家族所经所历的漫长道路上,把神话和历史分隔在门扇的两端。
脱下溅血的铁衣,李世民跪在李渊身前,将脸庞贴在父亲前胸,放声痛哭。可是,紧紧相拥的父子都没有从对方身体感受到温度。父亲别无选择,内禅于李世民。人们将很快遗忘这位老人,任他蜗居长安城西狭窄的大安宫里,慢慢老去。那一年,李世民年方二十六。他把年号改为“贞观”。
很多年后,苍老的李世民留下一句让人费解的话:“吾死之年,廿六而已。”
只有他,才能说出这样的话。聪明如斯,方能洞悉玄武门对家族的真正意义。穿过阴森森的门洞,这个家族隐藏到长安城北的这片建筑群中。龙腾虎跃的神话在慢慢地,却是无可挽回地消散。一种幽闭的生活,取代了开放式的生活,在玄武门的另一端等待着李家子孙。这种生活的象征,不是龙,也不是虎,而是龟和蛇这样冰冷、湿滑,让人联系起阴谋诡计的生命。
指控他弑兄屠弟、逼父篡位的人无法给予李世民的理解,为他辩护的人同样给不了他。
这个家族把自己的神话演绎到尾声时,却带给了人间另一种神话。贞观四年,斗米不过三四钱,终岁罪至死刑的囚犯二十九人。此时的天下,东到沧海,南极五岭,东西九千五百一十里,南北一万九百一十八里,一派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盛世光景。当年,李陵以步卒五千血战匈奴,仍逃脱不了投降的命运。也是在这一年,大唐三千轻骑夜发马邑,深入虏庭,将“控弦百万”的突厥彻底击败。北周武帝的痛苦、刘武周的嚣张、几个王朝的梦魇在那一刻成为过去。醒来的长安陷入了彻夜狂欢。在照夜的火树银烛下,太上皇李渊反弹琵琶;李世民也在弦鼓声中举起双袖,载歌载舞;公卿们,正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酒觥……
在《草原帝国》中,勒内・格鲁塞用这样一句话来概括世界对李世民的观感:“一个受到震惊的亚洲从他身上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史诗般的中国。”
站在玄武门的城楼上,看一看此时的长安和此时的天下――人世间的绚烂李花就如瑶池畔的蟠桃,五百年一结果,结在伊侯之墟,填饱了理利贞母子的辘辘饥肠;五百年一开花,花瓣落在孕育八十一载才呱呱坠地的婴儿身上;又过了两个五百年,李花在李世民的目光中开遍了天涯。桃红柳绿衬托下,李花摇曳多姿,娇嫩欲滴。李花掩映下的江山风日晴妍,闾阎明净。
这就是“日月丽于天,江河丽于地”的贞观年代!
耀眼的光芒将要耗尽李世民的生命能量。天子过早地显露出老态。神话里的江山是注定要托付给下一代人的。
李承乾是这个家族降生宫廷的第一代人。他出生于承乾殿,他的名字就取自这座宫殿。可是,这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少年却狂热地向往着大漠、长河,向往马背上的生活。大唐王朝的太子说着突厥语、穿着突厥衣,将散开的黑发按突厥的样式梳成小辫,连侍从也专选那些貌像突厥的人。李承乾带着他的侍卫,每五人为一个部落,在长安宫苑的草地上牧羊。在他的指使下,逃奴去盗窃别人的牲畜。李承乾支起铜炉和铁锅,亲自烹煮偷来的牛羊。这群年轻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像马贼一样生活。酒酣耳热之余,太子高声宣布,自己继承皇位后一定要抛弃长安,率数万骑兵,到天边的金城,去当一名自由自在的突厥人。
长安不会喜欢一个要抛弃它的太子。这给了李承乾的弟弟李泰觊觎的机会。人们经常看见,年纪轻轻就大腹便便的李泰坐着小舆,出入太极宫,优雅地向父亲和他的大臣们阐述自己的观点。铁马金戈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李泰不能像当年的父亲那样,在征战中丰满自己的羽翼。可他还是聪明地找到了一种扩张势力的方法。在他的主持下,《括地志》的修撰开始了。
借这个题目,李泰堂而皇之地结交权贵和士大夫,精心编织自己的关系网络。《括地志》上承《汉书・地理志》,下启《元和郡县图志》,是一部重要的地理书。更重要的是,它隐晦地表达了李泰对万里江山的勃勃野心。传统的修书方法进度太慢。李泰分道计州,编辑疏录,只用了几年时间,就将五百五十卷《括地志》急急地呈给父亲。这暴露了他一个致命的缺点:急功近利。
李泰咄咄逼人的气势刺激了李承乾脆弱的神经。太子刻意模仿突厥人,要像武川镇时代的祖先那样生活。可他从没有真正活得像那些祖先。李承乾没有草莽英雄的胸襟气魄,也没有他们的坚忍勇猛。地位受到挑战的时候,李承乾先是茫然不知所措,继而沮丧消沉。等他从消沉中惊醒过来的时候,又变得暴戾、冲动,竟然想到勾结政治上失意的叔父李元昌,还有一些党羽,歃血盟誓,谋划一场宫廷政变。
在林苑中,李承乾经常与叔父李元昌各率人马,身披毛毡缝制的铠甲,手拿竹枪竹刀,列阵厮杀。这种虚拟的战争本质上不过是一种残忍的娱乐,不能给予李承乾真实的战争体验。生长于宫廷的太子依然幼稚。贞观十七年,齐王在封地发动了一场叛乱。消息传来,李承乾轻佻地对身边的亲信说,东宫的西墙距皇宫不过二十步,(如此优越的叛乱条件)齐王怎能相比?
可这二十步,李承乾一生都无法跨过去。齐王叛乱牵连到了这位亲信。在刑讯中,他将这句话,连同政变的整套方案都供了出来。五天后,李世民下诏罢黜太子,将其幽禁起来。这时候,有朝廷重臣主张立年少的皇子李治(唐高宗)为太子。风闻此事后,李泰急了。他语带威胁地问李治:你与李元昌交情不错,没有牵涉他们的阴谋么?
这时,李世民才恍然大悟:所谓太子谋反,不过是一场未及上演的玄武门之变,也是一场没有胜出者的玄武门之变――玄武门的阴影,就是贞观的丽日照耀不到的地方。
李承乾最终被流放到遥远的黔州,而李泰被贬黜到同样遥远的均州。两人都没有能再回长安。一夕间失去两个儿子,父亲泪流满面,向身边的大臣哭诉自己心中的苦闷。说到伤心处,他激动地把头撞向御床,吓得大臣们死死地将他抱住。白发苍苍的天子抽出佩刀,想自刎了事。岁月磨人,眼前这个觅死觅活的老人,就像一尊金饰油彩脱落后的偶像,让我突然想起巨鹿郡的寥落荒村里,那群庶姓李氏的匹夫匹妇……
正如李世民对身边大臣所说:如果立李泰为太子,那就表明太子之位是靠阴谋来夺取的。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年迈的天子亲临太极宫的前门――承天门,向天下宣布:没有阴谋的李治,将在不远的将来拥有这片开遍李花的天下。
李世民开了阴谋夺位的先例。他不想让王朝的命运永远与阴森的玄武门纠缠不清,可这由不得他了。
太白金星又一次闪烁在太极宫上空。这一回,它现身白昼。
在甘露殿的密室里,太史令李淳风告诉李世民,这个星相占卜预示着三十年后女主将兴。太白之妖就藏身掖庭宫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三十年内,她将把李氏子孙诛杀殆尽,成为天下的主人。这时候,李淳风看见天子似信非信,眼中却闪烁着凶光:如果我将这妖孽杀了呢?
太史令突然意识到,一场宫闱杀戮已迫在眉睫。思索了片刻后,他字斟句酌地说:“天之所命,必无禳避之理”――三十年后,当传说中的女子篡唐时,人到暮年,或许还存有些慈悲心肠,杀戮李家子孙时下手多少留有余地。如果今天杀了她,那一缕游魂也会转世投胎,来执行苍天不可逆转的旨意。转世重来的她三十年后正是少年,血气方刚,杀戮由心。李家子孙恐怕再无幸免之人。
听了这话后,李世民沉吟半晌,终于没有再说什么,第一次以听之任之的态度来对待天下大事。圣明的天子已经老去,再没有勇气去对抗命运的安排。
传说,在的战马前,天竺的圣哲们跺了跺脚,用这种方式暗示他:你可以征服整个世界,但真正属于你的,不过是脚下的方寸之地。可是,印度人没有把这样的感悟告诉同样是一代大帝的李世民。相反,自言二百岁的天竺僧人那罗迩娑婆寐把愚蠢的幻想带到了长安。他从金飙门内馆舍中捧出一盘自己刚刚炼制的不死药。李世民憧憬着“金丹一粒定长生”。可他大概忘记了,玄武门前,神话消弭。没有神迹的时代,丹药也不能带来奇迹。李世民在玄武门得到天下,又在服食了丹药后弃天下而去。一得一失之间,为他的王朝留下了两个命运的符咒。从此,玄武门和不死药如附骨之蛆,纠缠着的天子们。
只不过,李世民已长眠九山下,尘归尘,土归土,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治的第一个年号是永徽。永徽是贞观的延续,和贞观时代一样春风扑面。它也只是贞观的延续,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病痛的肉体禁锢了李治的灵魂,使他不得不在病榻上虚掷光阴。太极宫在龙首塬下低洼处。李治忍受不了它的潮溻,下旨修葺了长安城东北永安宫,改为大明宫。龙首塬上的大明宫周长十五里,东、西、北三面都有夹城。南门外则是宽阔的丹凤门大街。自南端丹凤门起,北抵太液池蓬莱山的中轴线上排列着气势恢弘的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壮丽的含元殿踞龙首塬高处,高出平地,如在云端。面阔十一间,进深十七间,衬以翔鸾、栖凤二阁。这就是所谓“左翔鸾而右栖凤,翘两阙而为翼”。殿前的大道自上望下,宛如龙尾下垂,故名龙尾道。整座宫殿以居高临下的气势,俯瞰城南繁华的街坊――从此,唐朝故事的大多数情节将在这里展开。
贞观之治结束了,连永徽之治也要结束了。
轻袖摇摇,香车辚辚,将李世民的才人武()从深宫送进了荒凉的感业寺。又是小小七香车,将这个俏丽的女尼悄悄地接回宫廷。在幽深的宫廷里,她掐死自己的女儿,虐杀了王皇后和萧淑妃,然后是宗室、大臣,甚至她自己的儿子、姐姐……一个个血腥扑鼻的阴谋,串成了新皇后凤冠上血红的珠串。可是,武不喜欢长安。她总是看见王皇后和萧淑妃的鬼魂在掖庭宫的回廊暗室间飘荡。她们把腐臭的手指和足趾迎面掷来,就像在幽幽的水面上抛瓦片……梦魇乍醒而汗水淋漓的武总会听见黑猫凄厉的声音。暗夜里,从永巷深处传来,酷似被她虐杀的萧淑妃在哀号。在濒死前,这个泼辣的女人发誓要转世为猫,来追逐武的灵魂。如今,她的鬼魂声动深宫。
心惊肉跳的武和丈夫李治銮驾东去,远远地离开了长安。
二十多年里,李治在长安与洛阳之间踌躇,拖着病体七次踏上从长安去洛阳的旅途。病是越来越重了,李治也开始广征术士,乞灵丹药能延续他的性命。为了专心于炼丹,他命太子监国,自己则躲进了丹鼎缭绕的白玉烟中。胡僧卢迦阿逸多合成了长生药。李治是在父亲的病榻前与武初试云雨的。父亲驾崩前服药的情形至今历历在目。懦弱的李治赏赐给卢迦阿逸多大将军的头衔,却没有勇气服下他炼出的金丹。不久,缠绵病榻多年的天子崩于洛阳宫贞观殿。
为了权力,武已经先后杀死了亲生的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从东宫流传出来的《种瓜谣》很快就在洛阳城流行开了,听来更有一番凄怆动人的韵味: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
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只可惜,听歌的人充耳不闻,唱歌的人无人来和。《种瓜谣》里的黄台下,寂寞地走过抱蔓的武。丈夫驾崩后,她将仅剩的两个儿子李显(唐中宗)和李旦(唐睿宗)先后推上皇位,又先后拉了下来。一顶皇冠戴到了武的云鬓上。
曾经开遍天涯的李花如今只开在长安、洛阳的皇宫,还有一座座朱门紧锁的王府中。花样脆弱的李家子孙已经没有任何能力去阻止一个女人昂首阔步,登上最高处的帝座。如暮春的李花,李家子孙在武刮起的腥风血雨中几乎被清洗一净。
呼风唤雨的武再也不回李家的长安。除了长安元年,也就是诗人和诞生的那一年,武曾回过长安居住过两年,她已将洛阳当成她的家。她在自己的家中慢慢老去。与美少年的鱼水之欢,还有金粉红妆,都唤不回逝去的青春。女皇一生笃信佛教,却在最后几年,把延续生命的希望寄托在道士的金鼎上。她服食过莲花六郎张昌宗进献的丹药,还从白鹤山请来炼丹的隐士。丹药炼制了三年才大功告成。据说,服药后的武容光焕发,自认为可以寿比彭祖。她特地将年号改为“久视”,希望能长长久久地俯视苍生。
三年后,白发飘萧的女皇死在清冷的上阳宫。
被女皇流放到房陵的李显常常独立空庭,回想短暂帝王生涯的点点滴滴。陪伴他身边的,只有妻子韦氏和刚刚降生的幼女。有时候,他仰望寥廓天穹,在心中默默叹息,就连叹息也无声,唯恐传到洛阳母亲的耳中。没有人的时候,李显拣起地上的石头。在抛到空中前,他在心中默默祈祷:我以后还能做皇帝,这块石头就不落地。
石头飞上树梢,被枯树乱枝挂住了。很多年后,还在那里。
流放多年后,李显回到了属于母亲的洛阳。有人在过河的时候拾到了一面古镜,把它献给了李显。隋炀帝照过的镜子,李世民也曾揽镜自顾,而李显照镜的时候,镜中的魅影幽幽地对他说:又要做天子了。
十天后,也就是母亲驾崩前不久,李显在大臣们的拥戴下重登皇位。
长安禁苑内的树没有开花,也没有结出灿烂如火的果,更没有化为漫天红蛱蝶。可李显还是穿过漫天风雪,又回到了长安。被母亲幽禁房州的那么多年中,李显与韦氏母女相依为命。这种经历使李显格外眷恋自己的妻女,处处迁就她们。重返长安,不是因为他对这座父、祖生活过的城怀有深厚感情,仅仅是因为长安是韦氏的故乡,也是韦氏家族势力盘根错节的地方。
韦氏厌恶李显册立的太子李重俊。那不是她的亲生子。武则天称帝的先例使她的女儿安乐公主也对帝位有觊觎之心,一直想让父亲废掉太子,立她为皇太女。骄横的公主根本没有将李重俊放在眼中,有时甚至称他为奴才。皇位之争在公主和太子之间悄然展开――这是唐朝历史上非常吊诡的一幕。玄武门静静地等待着又一回宫门喋血。
神龙三年初秋的一个深夜,一向低声下气的李重俊突然率羽林军斩关而入,直扑宫闱,同时分兵守住宫城诸门。不可思议的是,他独独把玄武门遗漏了。
在浓重的夜色掩护下,天子李显带着韦后和安乐公主仓皇逃到了玄武门楼,躲避兵锋。李重俊随后赶到,围住了门楼。一时间,双方形成对峙之势。过了片刻,李显的头战战兢兢地探出了玄武楼的槛栏:你们都是朕的卫士,为什么要谋反!如果能斩下谋反者的首级,富贵就在眼前。
听了天子的许诺后,玄武门楼下的羽林兵骚动起来。李重俊见势不好,在混乱中夺路而走,狼狈逃窜到终南山。他再没有走出遮天蔽日的密林。当李重俊在树下疲惫地闭上眼睛,准备小憩片刻时,一把刀悄无声息地掠过了他的脖颈――无法夺取玄武门的人,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
失去了太子的李显厌倦了长安的血腥。他又一次想到了母亲留在洛阳的家。两年后关中大旱,使李显动了东迁洛阳的念头。可是,韦氏阻止了他。这个女人有一个更大的阴谋。她需要留在自己根基深厚的长安。韦氏想重演武则天的旧事。可她缺少女皇的大气。武则天对自己的能力和寿命都是如此自信,她可以耐心地等到李治龙驭上宾,才从容地踏上登顶之路。可韦氏急不可耐地朝丈夫的玉里投下一剂粉末……
李显神秘地驾崩后,韦氏立温王李重茂为帝。这只是过渡性举措。如果一切如她所愿,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一定会仿效武则天,将自己亲手推上帝座的傀儡再拉下来,取而代之。在韦氏眼中,最后的障碍就是李显仅存的同胞弟妹李旦和太平长公主。她万万没有想到,在病弱的李治、无能的李显和淡泊的李旦之后,李氏家族又一个激动人心的人物要器宇轩昂地登场亮相了。
那年正是暮春时节。风光旖旎的昆明池畔,酒新,曲新谱。五陵公子推杯唤盏,沉醉在撩人春色中。突然,一个戎服臂鹰的少年飞马狂奔,旁若无人地直闯筵席,骇得诗酒酬酢的纨绔子弟们心中都是一惊,纷纷面露不悦之色。
从少年身上的服色看,不过是小小别驾。席上就有人高声提议,大家饮酒时要自表门族、官品以助酒兴。大家会心一笑,轰然叫好,都想乘机奚落这个低品秩的不速之客。有人高声说自己的祖父宰相、父亲尚书;也有人矜持地说自己出身“四姓”,年纪轻轻就是台省郎官……顾盼之间,矜持中透出三分得意。
轮到少年饮酒的时候,他神采飞扬地端起银船杯喊道:我的曾祖天子、祖天子,父亲乃是当今相王,我就是临淄王李某!
话音一落,席上诸位呆若木鸡。突然,訇的一声,如风卷残云,走得一个不剩。少年()仰天大笑,连尽三钟,跳上金络马,绝尘而去。
比起幽州、并州的游侠,眼前这位王孙豪迈不羁,多了一种天下舍我其谁的王者之风。还在幼年时,李隆基就常常自比汉末枭雄,宫中的人都呼他为“阿瞒”。七岁的李隆基到朝堂拜见祖母武则天。金吾将军武懿宗见他车骑严整,十分嫉妒。仗着自己是女皇的同宗亲族,武懿宗找了个借口,大声训斥李隆基的随从。不曾想,年幼的李隆基怒目而视,厉声喝道:这是我家朝堂,干你何事?竟敢如此训斥我的护卫!
和武川的李虎、长安的李渊一样,年轻的李隆基天生喜欢结交英雄豪杰。以高丽人王毛仲为媒介,玄武门下最精锐的万骑营中多少豪杰都成了他的好友。在知悉伯父被毒杀后,李隆基神不知、鬼不觉地联络上当朝最有势力的人物太平长公主。政变的地点,依然选择在玄武门。
民间传言,黑夜中独行于坟场或者密林,彳亍间常常会迷失方向感。在黑暗摸索中前行了很久很久,人一次次回到曾经走过的旧地,怎么也走不出去。这就是“鬼打墙”。在甍宇接天的长安,李氏家族的一代又一代人蹒跚前行了一百年,穿过玄武门,又一次次回到骨肉相残的玄武门。巍峨的玄武门屹立在历史的虚空中。难道一个王朝的脚步将被鬼魂筑起的墙永远地圈禁起来?
散落如雪的流星喻示着又一个喋血之夜。三更时分,羽林兵在李隆基的率领下杀进了玄武门。左、右万骑也从不同方向攻进太极宫,会师凌烟阁前。太极殿上守卫李显灵柩的南牙卫兵听到鼓噪之后,纷纷举起手中的兵刃,与羽林军、万骑营走到一起。韦氏没能像上次那样登上玄武门,只好狼狈地逃入飞骑营。最后,一个飞骑兵斩下了她的首级。几乎同时,甲士气势汹汹地闯入公主的寝室。刀光映衬下,安乐公主的脸如此苍白,脑中也是一片空白:她曾以为自己是玄武门前的胜者,转瞬,就要化为巍巍玄武门的梁柱间又一缕不散的新魂。
怔忪片刻后,公主继续在铜镜前一笔一笔地画眉。镜光中的美人眉目如画,很快就被血洇湿,变得模糊不清……
和刚刚被毒死的兄长李显一样,李旦已经是二度称帝。前一次,是母亲武则天的手将他推上这个位置,现在是他的儿子李隆基。李旦的生活永远在别人手掌中。这个懦弱的天子立刻面临着艰难的抉择:究竟是按照嫡长继承制册立长子李成器为太子,还是由政变中功不可没的三郎李隆基入主东宫?
李成器谦恭地让出这个理论上属于他的太子之位,将父亲从两难困境中解救出来。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回放着李建成的身影,如黄叶般,飘摇在玄武门前。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太子李隆基在东宫住了不到四个月,“太子非长,不当立”的流言飞语已在长安四下传播。制造这种舆论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平长公主。目睹过公主芳容的人都说,她的眉眼酷似母亲武则天。如花的容颜下,跳动着一颗觊觎天下的心。太平长公主不比懵懂无知的韦氏母女。她敏锐地感觉到李隆基身上逼人的英气。尽管党羽众多,朝中七位宰相中五位出自她的门下,可这位被称为“几乎拥有天下的公主”心里清楚,妨碍自己拥有天下的人就只有英武的太子了。她悄悄地找来了李成器:“废太子,以尔代之。”
李成器将姑母的原话悄悄地转述给李隆基,自己则安静地躲藏在李隆基的背后。他知道,姑母最富蛊惑性的语言要将他拽上一条似曾相识的路――这条路是通向玄武门的。
太平长公主没有想到李成器不肯接受这宿命般的安排。急怒之下,她匆匆来到入中书省必经道路上的光范门,拦住正要上朝的宰相们,露骨地暗示他们,支持自己更换太子。这个愚不可及的举动暴露出公主比不上她的母亲;对玄武门的认识,她甚至比李成器还要肤浅得多。承天门或光范门这些阳光下的前门有什么用呢?王朝的命运一向取决于阴云重重的后门。
看见除旧布新的彗星出现天空后,太平长公主的玉辇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大明宫。她告诉李旦,彗星经天预示着帝星有难、太子夺位,希望挑拨李旦父子之情。公主和她的母亲一样迷恋语言。不同的是,武则天迷恋语言之美,对改一个美丽的名字、美丽的年号、美丽的官署名称乐此不疲;太平长公主迷信语言的力量。在流星散落如雪的深夜,李隆基选择了铁和血来解决韦氏之乱;当彗星又出现在夜空中的时候,太平长公主却可笑地选择用语言来发动最后一波攻势。机关算尽的公主没有算到,淡泊的李旦听了她的这一番话后,反而下决心要“传位避灾”,把帝位内禅给李隆基。
一败涂地的太平长公主这时候才想起玄武门,急急地去联络驻守门边的羽林军。李隆基没有给她决战玄武门的机会。他和心腹宦官高力士诱杀了左、右羽林将军和依附公主的宰相;王毛仲率三百余兵马控制了玄武门。公主狼狈地逃入终南山的佛寺,就像当年的太子李重俊……
登上帝座的李隆基还是离开了长安,去洛阳追寻祖母的足迹。早在受禅登基之初,他就想这么做了。可他与太平长公主的恩怨必须在长安有个了断。迁都计划因此推迟了整整四年。天子和他的大臣用了二十四天,跋山涉水来到洛阳。此后二十年,李隆基一半时光是在洛阳度过的,另一半时光在长安。长安与洛阳间,朝廷迁移不下十次。几经踌躇,李隆基终于选择长安来度过自己的下一个二十年。他把一个“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开元盛世带回了长安。
这时候的长安,“自安远门西尽唐朝境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床翳野”,是一个辽阔到不能再辽阔的天下的中心。
到长安去――不论是举世闻名的丝绸之路,荒凉的碛路,庄严的跸道、驰道或者从山谷里蜿蜒而过的小径,或者涩道,也就是那种用无级次的石砌成的陡斜小路,我知道,它们无一例外地伸向同一个地方。那是路和路的起点或终点、路汇集的地方,给予路和路以存在的意义并证明它们确实存在过――
那是长安,那时的长安,天下的长安和天上的长安。
“秦中自古帝王州”,没有什么地方比八水环绕的长安更合适作为天下的中心了。道路上,匆匆地走来白衣举子的瘦驴、回朝献俘的将军的朱鬣马、五陵公子的金铃犬。多少意气风发的人为了各不相同的目的,络绎于途,从天南海北来到长安。名将哥舒翰的白驼奔走如风,将一个又一个胜利的消息从青海湾传到了长安。驼铃悠悠,九姓胡商带着他们的长长驼队不远万里驮来揭陀国胡椒、于阗美玉、拂孔翠、室韦丰貂,还有林邑火珠,也带来了昆仑奴、新罗婢。在物质主义的开元、天宝年间,头颅昂然四顾的骆驼才是最伟岸、最实在的生命。是它们驮起了一个海纳百川、吞吐万物的长安。
这时的长安,就像大唐帝陵前的华表,天竺的莲花基座上耸立着古巴比伦风格的带棱圆柱体,柱身上是波斯祆教的太阳,却围绕着拂的忍冬花纹。我想象中的长安,无论是被六街九衢分割开来的市井百态、透额纱下仕女光洁如满月的面庞、功名之士华服上工绮的黼黻,乃至在九姓胡商牵引下彳亍的驼,都若有若无地泛出唐三彩釉色的光泽来。那是朱红、金黄和靛青以无法说清的比例复合而成的颜色,并且融入了捉摸不定的光亮;有大气的柔和,却包藏着可以恫震世人的夺目。金碧辉煌的色调、丰满充实的构图和圆润丰满的形象组成了人们对开元盛世的观感。
这也是一个歌舞升平、歌声嘹亮的时代。
我喜欢西域康国“左旋右旋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的胡旋舞,喜欢石国的柘枝舞和胡腾舞,还喜欢青门外当垆的胡姬、紫髯绿眼的胡人,《胡腾舞乐图》中的竖笛、箜篌和排箫,还有清元小殿上“宁王吹玉笛,上羯鼓、妃琵琶、马仙期方响、李龟年筚篥、张野狐箜篌、贺怀智拍”――错彩镂金的画面让人如闻仙乐。我还喜欢“出郭已行十五里,唯消一曲慢《霓裳》”的韵味。那是天竺舞曲《婆罗门》改编而来的动人音乐。当李隆基在勤政楼宴待百官,“观者数千万众,喧哗聚语”,无法听见百戏之音。恼怒的天子欲罢宴退席,他身边的高力士建议让永新高歌一曲。歌手站在百尺楼头撩鬓举袂,穿透力极强的歌声“喉啭一声,响传九陌”,刹那间广场寂寂,若无一人,几乎能让“喜者闻之气勇,愁者闻之肠绝”。号称“声出朝霞之上”的念奴歌声也不在永新之下。史书告诉我们,二十五人吹管,盖不过她高亢的歌喉。诗人元稹称赞她是“飞上九天歌一曲,二十五郎吹管逐”。还有何满子、薛华和金吾妓,无不是这个如歌年代最美丽的声音。
这种烂漫的音乐性表现力量元气淋漓,不受任何形式拘限,渗透了整个盛唐。我们也叫它“盛唐之音”――让人念念在兹的盛唐,是晚唐,乃至比晚唐更晚的年代仿效的楷模,却也是无可仿效的盛唐。
在李耳骑青牛西出函谷关的弘农之野,挖掘出了一方白石。石上写着一个艳红的“来”字。弘农得宝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天下。为了纪念这件奇事,李隆基将年号从开元改成了天宝。后来,有人说,他没读懂石头上的铭文。读懂了,也许就不会改了。
天宝二载阳春三月,望春楼下的广运潭里船影翩然,连樯弥亘。三二百只崭新的小斛底船首尾相接,有数里之长,在头戴大笠子、身着宽袖衫、脚踏芒屦的驾船人控驭下迤逦东来。小斛底船为长安运来了扬州的铜镜、丹阳的绫衫缎、会稽的吴绫绛纱、豫章的名瓷、宣城的纸笔、吴郡的三破糯米,还从遥远的南海运来了玳瑁、珍珠、象牙和沉香,始安的蕉葛、蚺蛇胆、翡翠――天下为长安呈上了又一场永世难忘的视觉盛筵。
得宝弘农野,弘农得宝耶!
潭里船车闹,扬州铜器多。
三郎当殿坐,看唱得宝歌。
……
白衣绿衫锦半臂、红罗抹额的陕县尉崔成甫站在第一船船头,嘹亮地唱起《得宝歌》。歌声不断水不断,每一艘船上齐声传来应和的声音。船下粼粼波光,映出放歌美人的身影。一人唱,百人和,万人听――广运潭边观者如山,翘首观望盛世的风光。望春楼上鼓笛胡笳已经响起,迎接着远来的歌者。船只在曼妙的乐曲声中一一停泊在杨柳岸前,向楼上的三郎李隆基献上奇珍异宝,美食佳肴――这就是天宝二载的春天。
对于整个晚唐来说,也许只有天宝二载的春天才是春天……百年回首,才明白,所谓盛世,不过是沧浪之上的华丽蜃影。
“盛唐之音”依然在空气中缭绕不绝,天宝三载已悄然开始了。这是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的一年。那一年,李隆基造精舍、采药饵、合炼金丹。宫中建起为他祈福的坛,供上了嵩山上炼制的仙药。三十年太平天子得意扬扬地告诉宰相们,甲子日登坛祷告的时候,他听见天空中传来“圣寿延长”的话语。就在李隆基沉浸在自己编织出来的不老神话中时,唐朝的历史已无声无息翻过了一半。
正是在那一年,女道士杨玉环悄然开始了“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后宫生涯。正如《长恨歌》中描绘的那样,“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李隆基痴恋着杨妃丰腴的肉体,把手中的权力漫不经心地交给了奸臣李林甫,自己隐退到幕后去。
香气氤氲的重重罗幕下,让人无限怀念的开元盛世就这样悄悄结束了。
还是天宝三载,大臣的党争鸣锣开场。这场争斗迅速升级,最后演变成你死我活的较量。我们可以开列出一份长长的死亡名单,来证明这场党争的残酷。名单上面有多少显赫一时的精英人物,像鸟雀一样扑棱棱乱飞,却又都没有逃过奸臣李林甫的“罗钳吉网”。叫人毛骨悚然的一份份排马牒,仿佛饱吸血浆的蝙蝠,从他的爪牙罗希掌心腾空而起,穿过密密匝匝的网眼窜入没有点缀的漆黑里,自北而南肆意传播着死亡的讯息。
一个又一个大臣屈辱地死去,党争使他们失去了官位、抱负、生命和尊严。可一连串触目惊心的死亡还不是党争的句号,是省略号。
仿佛一阵风似的,从霓裳羽衣底里吹来。庙堂上的阵阵冷风吹散了那些人和事,吹散了落花,也吹出了长安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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