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晚唐史》第一篇 曾经的春天_第四章 深宫蛇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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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阉人是如何成为问题的那一刻,我们是如此思念曾经的盛唐。
曾几何时,雪白的骆驼风一样地来往于迢迢长路,从青海湾带来名将哥舒翰的一段段传奇:强攻石堡城、屯田赤峰西、收复大漠门、取黄河九曲……河西、陇右的数万大军黄沙百战,将吐蕃驱逐到了青海和黄河以西。从青海到黄河,一曲“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的民歌到处传唱着将军的威名。
为防吐蕃,哥舒翰在青海一带设置了一支神策军。诗人“饮马渡秋水”时,曾看到的那座孤城,就是神策军驻地,就在平沙落日的地方。
如果不是那场席卷半个天下的安史之乱,神策军将永远留在黄河九曲。可几年后,渔阳的铁蹄踏破了中原。朝廷想到了中风卧病的哥舒翰。在潼关前,老将军一败涂地。麾下的大军几乎在一夕之间丧失殆尽,他自己也屈膝投降了。由于精兵劲旅源源不断地被抽回中原参战,空虚的西北再也顶不住吐蕃的压力。留在青海湾的神策军被吐蕃逐出自己的地盘后,湮没在历史的云烟中,再无踪影。与河北的漫长角力耗尽了长安的精气神。吐蕃人趁着最虚弱的时候入侵河西走廊,终于切断了长安通往西域的丝绸之路――哥舒翰的白驼是那个年代里神话般的异数,如幻的形影随着那个神话般的年代一起湮没在西北的滚滚风沙中了。
当青海湾的神策军覆灭的时候,还有一千多神策士卒滞留在中原。他们是先前被抽调到内地平叛的一部,从遥远的青海东行千里,却没赶上九节度使和叛军的相州会战。这一支神策军与宦官鱼朝恩退守到山高沟深的陕州,等待战机。这时候,在他们的身后传来一个让人心痛的消息。吞并了神策军旧地后,吐蕃没有停下他们的铮铮铁蹄,闯进了空虚的长安。天子不得不逃出大明宫,仓皇东走陕州。等吐蕃人退去,神策军在鱼朝恩的率领下,护卫天子返回劫后的长安。
青海之滨、黄河之畔的精锐之师就这样走进了天子的视野。西北的狂风暴雪锻造了神策军的铮铮铁骨,赋予了他们一种边地雄师所特有的刚硬气质。皇帝和他身边的宦官见惯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长安北军。神策军让他们眼前为之一亮。
哥舒翰的大军覆灭后,朝廷可以依靠的劲旅就只剩下的朔方军了。李亨(唐肃宗)依靠朔方军的支持,才能在灵武登基。他和他的儿子都要依仗朔方军来平定叛乱。但这并不能减轻他们对朔方军的猜忌。安禄山的叛乱给他们的刺激太强烈了,使他们不再真心实意地相信任何藩镇。天子要让眼前这支来自青海的精锐成为真正完全属于自己的强大力量,重建长安以重驭轻、俯视天下之势。
就这样,神策军取代了曾经的北衙六军,成为新的北军。正如在《永贞行》里所说的“北军百万虎与貔,天子自将非他师”。这种特殊地位,使神策军凌驾于包括朔方军在内的诸军之上。后来的历史,就是一部朔方军不断被削弱、神策军不断强化的历史。长安天子给了神策军优越的地位,给了它的将士们丰厚的衣粮赏赐;神策军将领们也有着更为远大的政治前途。这些优厚的待遇吸引着长安西、北诸军。他们纷纷上书要求改隶神策。仅仅数年后,神策军已经坐拥十五万之众,控制着长安城和长安周围的八百里秦川。
手握神策军的阉人就住在长安的春明门内。
长安坊里的荣枯是随着时世更迭而变化的:唐初以太极宫为天子正衙时,皇城东、西诸坊生机无限。地势低洼,让太极宫的夏天湫湿难忍。李治(唐高宗)移驾长安城东北的大明宫。从此,大明宫南诸坊独占风流。()偏爱兴庆宫,这是他早年被封为临淄郡王时的潜龙邸。他的兄弟们将与之毗邻的王府献了出来。原先的王府群落构成了兴庆宫的雏形。非对称布局的宫殿没有太极宫和大明宫那么多的建筑,但兴庆殿、南熏殿、新射殿和金花落无不气势磅礴。它们坐落在龙池北岸,让整个南内呈现出“东北何霭霭,宫阙入烟云”的曼妙景致来。所以开元、天宝年间春明门内各坊盛极一时――直到一曲《霓裳》把中原舞破。
像光宅、永昌、来庭、大宁、兴宁、永兴、安兴这些里坊,藏在春明门内横街的北侧,北接大明宫,南邻兴庆宫,离太极宫和东宫也不过咫尺。对经常要出入宫廷的阉人来说,这一带是他们栖居的最好地点了。
宦官归内侍省掌管。依照的定制,内侍省不置三品官,以四品的内侍为长官,充当洒扫宫廷、服侍帝后妃嫔的杂役。七十年中,宦官们是对王朝几乎没有任何影响的一个群体。武()当国的二十年间,宦官人数开始增加。到李显(唐中宗)时,宫中宦官已有三千余人,超授七品以上的也有千余人之多。不过,他们依然默默无闻。开元盛世中,奢靡的宫廷生活使更多的阉人入宫服役。长安的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皇子十宅院、皇孙百孙院,再加上东都洛阳两宫,近有品秩的宦官就有三千人之多,衣色朱紫的高品宦官不下千人。内侍省也设置了“内侍监”,与外朝宰相同为正三品。首位内侍监,正是李隆基(唐玄宗)最宠幸的宦官高力士。
在李隆基诛杀韦氏母女、清除太平长公主的两次政变中,高力士与北军大将王毛仲都是核心人物。可王毛仲极端瞧不起这个权倾一时的权阉。一回,王毛仲喜得麟子。天子命高力士带着丰厚的金帛、酒馔亲自前往王毛仲的府邸,授予这个刚刚落地的婴儿五品官衔。王毛仲抱着襁褓中的爱儿,轻蔑地对官居三品的高力士说:“此儿岂不堪做三品耶?”
听人转述当时的情形后,李隆基的脸上阴云密布。高力士在他的耳畔轻轻地说:玄武门的将领都是王毛仲的羽翼,如果不除掉他,一定会酿成大祸。
天子的心头一动。
不久,玄武门的将领们纷纷被贬。王毛仲随后被驱逐出长安,缢死在荒远的永州。王毛仲垮了之后,像陈玄礼这样的北军将领只能在高力士面前低下自己的头颅。这是一次标志性事件。在长安叱咤风云的北衙六军向阉人低下了他们的头颅。
此时的高力士权倾朝野。四方进奏的文表无不先呈送他过目。如非大事,高力士多自行裁决。李隆基曾说“力士当上,我寝乃安”。宰相李林甫、杨国忠和藩镇将领安禄山无不折节结交这位权阉。当时还在东宫的李亨(唐肃宗)称呼高力士之为“二兄”;诸王、公主呼其“阿翁”;驸马一辈,就只能尊称他为“爷”了。煊赫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了天宝十五年。高力士和李隆基被渔阳铁骑逐出长安。
失望和愤懑的情绪笼罩着仓皇逃亡的队伍。眼前的灾难,随行的龙武军归咎于宰相杨国忠,还有他在深宫中的奥援。走到马嵬驿的时候,骚动的军士突然杀死杨国忠,包围了驿站,局面随时可能失控。这时,龙武大将军陈玄礼请求赐死杨贵妃,平息将士的愤怒。有人说,在陈玄礼的背后隐约飘过了高力士的身影。马嵬之变,其实是外朝的宰相杨国忠和内朝的权阉高力士之间的最后决斗。
晚唐的宦官与朝官之争在马嵬坡初露端倪。
倚杖沉思了许久后,馆驿门里的李隆基艰难地点了点头,掩面躲开了三尺白绫下香魂缥缈的心痛时分……
正如晚唐诗人所吟唱的,“肃宗回马杨妃死,云雨虽亡日月新”,高力士和李隆基终于重回光复的长安。白发君臣已不再是当年的风云人物了。大明宫新的主宰是李隆基的儿子李亨,还有他所宠幸的阉人李辅国。李隆基回不了大明宫,就把春明门内的兴庆宫当成自己的家。
李亨在兴庆宫里架起金灶,供父亲煮炼石英,圆一个长生的不醒之梦。这座宫苑对王朝来说是一段无限繁华的视觉体现。但都已经结束了。高居长安东北龙首塬上的大明宫又一次成为帝国真正的中心地带。重回兴庆宫的李隆基不过是儿子手中的傀儡。就如他自己在《傀儡诗》里写的那样:
刻木牵丝做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
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从那以后,兴庆宫成了晚唐的上皇和太后们颐养天年的地方。以兴庆宫为终老居所有他的道理:除了宫内水光潋滟、花木繁庑,这里还毗邻东市。闹市的浮嚣正可以聊解疲老之人的寂寞情怀。兴庆宫一带成了宫廷与市井信息交流汇集的场所。三大内沿东城墙筑有全封闭的夹城,帝王于夹城中来往,外人无从知晓。东内的经过夹道暗暗地传播到南内,再从墙垣上方逾越、下方流泻出去。
渐渐地,李亨又不喜欢父亲待在这么一个地方。他害怕这个已经垂垂老矣的上皇,还有他身边的高力士结交势力,威胁他的权威。在李辅国的谋划下,一乘步辇,把奄奄一息的李隆基从兴庆宫抬到荒芜已久的太极宫。旧时宫殿的西风残照,送走了一代风流天子的最后时光。
高力士则被远远地流放到巫州去了。几年后,他在赦还长安的路上听到李隆基驾崩的噩耗,号恸不已,呕血而卒。
泰陵边上的一堆黄土掩埋了高力士。比他更有权势的宦官依然出入宫廷,活跃在看不见的历史暗角中。在潼关失守后,高力士从前的仆役李辅国和太子李亨一起北上灵武。李亨即位后,李辅国判元帅府行军司马,成为手握虎符、权重一时的人物。除常朝之外,百官经由他才能面见天子,诏书也要由他签署后才能颁发天下。就连宰相李揆,也要尊称他为“五父”,执子弟之礼。回长安后的李辅国俨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不过,李亨的身边,还有一个人物在威胁他的权势。那就是同样野心勃勃的皇后张氏。五年后,太上皇李隆基在孤独中撒手而去,病重的天子李亨也到了弥留之际。张氏将一百多人潜伏在李亨卧病的长生殿,然后矫诏召太子李豫(宗)到长生殿。她想杀死太子,重现初唐女主天下的局面。没有想到,阉人程元振已经将消息暗中透露给了李辅国。洞悉内幕后,李辅国命北军簇拥着太子,藏到了玄武门外的飞龙厩。夜幕降临后,程元振领兵杀入大明宫,拿住了张氏埋伏在宫殿中的一百多人。
当夜,张氏被秘密处死于别宫。弥留的李亨闻此噩耗,在惊惶中闭上了眼。
继玄武门外北衙六军的男性之后,玉座上、珠帘后,左右宫廷政治多少年的女性也失败了,败在了不男不女的阉人手中。一张张明艳的面容从宫廷里逐渐地消隐后,她们身上的阴气却仿佛被不经意地留下似的。
宫廷政治没有了女性,也没有了真正含义上的男性。由女性化的男人们操盘的政治,更加显出变态的重重阴晦。
阴鸷的李豫恭敬地尊李辅国为“尚父”,加司空、中书令,大小政事都请他参与决定,暗地里却悄悄地联络上了程元振。在一切安排妥当后,天子突然进封李辅国为博陆王,同时罢免了他所有的官职。程元振取代了李辅国。后来,李豫告诉身边的人,他做过一个梦。梦中的李豫独上高楼,远远望见数百铁骑,风卷潮涌,杀了过来。高力士手持长戟,刺向李辅国。猝不及防之下,李辅国当场中戟,血流满地。高力士和他的铁骑前后歌呼,向北驰骋而去,李豫慌忙派人追上去,询问缘故。高力士说,这是唐玄宗的旨意。
李豫心中一惊,猛然醒了过来,才发现是一场梦。可他已经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几天后,一名刺客神不知、鬼不觉地刺死了李辅国。
现在,程元振是长安的第一号权阉了。可他几乎了得罪了整个天下。名将郭子仪、李光弼被排挤;开罪于他的山南东道节度使来死于他的屠刀下。长安城内,还有天下藩镇,人人自危。第二年,吐蕃、吐谷浑、党项、氐、羌二十多万人弥漫几十里,铺天盖地杀向长安。震骇万分的天子发出诏书,急召天下藩镇入关勤王。可是响应者寥寥。只有郭子仪带着二十骑去迎敌。他派回长安求救的使者被程元振拦了下来。长安沦陷,使这个荒悖的阉人落到了千夫所指的境地。
吐蕃退去后,李豫在阉人鱼朝恩和他的神策军簇拥下回到了长安。这时,一个老妪匆匆穿过城门洞,潜入长安。有人发现,那就是被削官的前骠骑大将军程元振。李豫知道后,下旨放逐这个落魄的阉人。没等走到流放地,他就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仇家杀死在路上。
取代程元振的,是手握神策军的鱼朝恩。在士子云集的国子监,这个胸无点墨的阉人手执《易经》,堂而皇之地升座讲学。他别有用意地选择“鼎折足,覆公饨”开讲,讥讽当朝宰相。可鱼朝恩没有注意到,一丝诡异的冷笑从天子嘴角边闪过。
那是寒食东风御柳斜的日子,天子置酒设宴,与近臣共度寒食节。红烛宴罢,李豫下旨让鱼朝恩留下议事。直到日暮汉宫传蜡烛的时分,这个权阉也没有从宫里出来……鱼朝恩被悄悄勒死后,昔日的权势也如轻烟飞花散入九城,再没有留下什么。他带回长安的神策军,被新的天子李适(唐德宗)交给了朝臣白志贞。
“云飞北阙轻阴散”,阴霾遍天的长安仿佛看到了云开月明。
李适一纸诏书,免除了四方贡献和天下榷酒之税;数百名宫女和三百多梨园乐工欢天喜地地告别寂寞深锁的宫阙,去民间寻找自己的幸福生活;宫中饲养的虎豹鸡犬放生了;就连海外进献的四十二头驯象也被放归荆山南麓……大明宫里,御柳摇绿,宫花散红――李适要给天下一片迟来的春光。
一片颂扬声中,飘飘然的李适忍不住将自信的目光投向河北。成德节度使李宝臣病死后,他断然拒绝李惟岳子袭父位的要求。这触动了河北藩镇的神经。他们早已经将河北看成世袭领地,要父传子、子传孙,一代一代地传下去,就像长安的天子。李适拒绝李惟岳,就是拒绝了整个河北。长安可以杀死李惟岳,但剿灭不了河北桀骜不驯的心。河北三镇连手平卢,公然称王,他们要让天下回到诸侯林立、虚尊天子的春秋。
战火纷飞,生灵涂炭――“四王二帝”之乱的凄风苦雨,洗去了长安的短暂春天。兵戎横九州的凶险境况,使李适束手无策。他不得不征收起间架税和除陌钱,来支持不知何时结束的战争。沸腾的民怨凝聚成那年冬天积雨的云。
冷风冻雨中,又有五千泾原士卒艰难地走在泥泞的道路上。他们将取道武关,东进平叛。听说路出长安,泾原将士们都兴奋不已。水之畔,冻雨如丝。不少将士三三两两地徘徊在寒风里,翘首西望,希望看到牛车从长安城内驮来犒赏三军的玉帛和金银。在期待的目光中,京兆尹的车队终于出现在路的尽头。营盘里一阵骚动。
当牛车驶入辕门,又饥又冷的泾原兵突然发现,除了些难以下咽的粝食菜啖,什么都没有。
风雨中,泾原军的擂鼓声突然响彻水。气愤的将士们几近疯狂,尖叫着,朝通化门杀去。丰屋栉比、高墙回环的帝京近在眼前,入通化门北折,就是大明宫。琼林、大盈两个内库里堆满了金银锦帛。乱兵杀死了前来传旨的宦官,踩着尸体杀进了长安。等唐德宗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乱兵已在丹凤门外结阵,跃跃欲试,要叩开大明宫的门。长街两边,聚集起数以万计的长安百姓。在乱兵刚刚入城的时候,他们也曾惊惶万分。可泾原的士卒在喊叫:不要恐慌,再不会有人夺取你们的货物、剥削你们的利钱,再不会有人向你们征缴沉重的间架税和除陌钱了!
百姓们渐渐平静下来了,在潇潇冷雨中,冷漠地围观泾原兵撞开了丹凤门。
当李适回身去召唤神策军,却惊惶万分地发现,本该拱卫他的白志贞和神策军杳无踪影。为了贪污饷银,神策军使白志贞对减员一概隐瞒不报。剩下的士卒也有很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市井商贾。他们靠贿赂白志贞把自己的名字写进军籍,人却还在东西两市的商肆里。只有一百多个宦官手执刀剑,簇拥着伤心的天子,逃出了大明宫。后宫中的诸王、公主十有七八来不及跟从天子出逃,七十七人惨死屠刀下。
几年前,术士桑道茂曾说过:不出三年,厄运将要降临长安。奉天城隐约有王气,应该将城墙修得高些,作为王者的居处。事情不幸又被桑道茂言中。无家可归的李适突然想起了他的话,逃进了奉天城。伤透了心的天子在流亡的黑夜里痛定思痛。
从高力士到鱼朝恩,他们的崛起虽然以阉人阶层地位的总体上升为背景,但还属于个人的成功。他们或者凭借在东宫的时候就与天子有旧,或者风云际会,侥幸得到天子垂青,在长安翻云覆雨。因此,当他们失去了天子的欢心后,祸不旋踵,身败名裂。
但是,事情正在悄悄发生变化。
“泾师之变”使李适再也不相信文官们的逻辑了。他设置了护军中尉的职位,让阉人来统领他的左、右神策军。从宦官手里取回的神策军权,现在又重新交给了宦官。所谓“天子自将”的左、右神策军从此被阉人操控。两军就好比两只有力的手。
天子在宫殿里――宫殿在长安城里――长安就在这两只无所不能的手掌里。
从李隆基设置九节度使开始,朝廷就开始让阉人取代御史台的大臣,出任监军使。当年,宦官边令诚曾长时间在安西四镇监军。安史之乱中,他凭借天子的一纸敕书,竟然在大营中诛杀名将,威权赫赫。到了李适在位的时候,监军使正式拥有了自己的印信,成为长安天子在藩镇中的耳目。高力士、李辅国接受表奏、上呈御览的差事逐渐演变为左、右枢密使,取代门下省上传下达。两枢密使执掌枢密、与闻机密,与两神策军中尉并称“内庭四贵”。他们的赫赫权势,完全可与外朝的四宰相内外制衡。在阉人们中间,逐渐多了弓箭库使、皇城使、武德使等名目繁多的位置,超越了内侍省的本来职守,分割外朝省、寺的权力。
宦官们的内诸使司在宫城北侧,被称为“北司”;宫城南面的中书、门下两省,乃至整个外朝则相对被称为“南衙”――晚唐的朝廷,在某种程度上是南衙北司共治天下的朝廷。
阉人们多出自西蜀、岭南和闽中。他们从蛮烟瘴雨之地来到繁华长安,无依无靠,没根没底。为了改变孤立状态,得到权势与富贵的阉人们纷纷娶妻。高力士之妻吕氏的父亲本是小小刀笔吏。女儿嫁入豪门后,父亲也从此飞黄腾达,官至少卿。天子甚至将代北旧族元氏之女指配给李辅国为妻。通过这层姻缘,李辅国与宰相元载认为姻亲,内外结交。可宦官们毕竟失去了传宗接代的器官,婚姻于他们,不过是孤独中的慰藉。这时候,胡人蓄养子的风俗启发了他们,阉人们模仿这种胡族风俗,收养年幼的阉人为子息,构建起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家族。到了鱼朝恩当权时,他甚至奏请天子,公然将不是阉人的神策大将也收养为子,来扩张自己的势力。
为了遏制日渐盛行的养子之风,天子下诏,限令五品以上的宦官才能收养十岁以下的幼童一名。但是,阉人对此置若罔闻,养子少则数人,多至几十上百。这些养子凭借养父权势窃取美官,横行于长安。鱼朝恩的养子鱼令徽年纪幼小就已是内给事。一次,他被人讥笑只是绿衣的低品宦官。第二天,鱼朝恩入朝时,请天子赐给他的养子最高品秩的紫衣。没等李豫点头,左右就已经将紫衣送来了。
阉人家族承门阀政治的流风余韵,模仿士族高第,父子兄弟竞逐高位,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宦官门阀,比如王氏家族、第五家族和仇氏家族。西门家族在右神策军中拥有深厚根基,而最有势力的杨氏家族起于盛唐,终于五代时的后唐,绵亘一百数十年,四代人中五人掌神策军,三任枢密使。《新唐书》称其“世为权家”,几乎可以说是“四世三公”了。
宦官门阀之间也和士族高门一样互相通婚,世世代代盘踞宫闱,形成支派蝉联的局面。兴于后汉、盛于两晋的门阀政治灵魂不散,附体于一具具被阉割的肉体。阉人世家抽去了门阀的门风、文化内容,甚至血缘纽带,只剩下赤裸裸的利害关系。这种门阀是去势的门阀,像一具死而不僵的尸体,承载着门第观念的死魂灵。士大夫们对这种形似而神不似的门阀嗤之以鼻。有一名任开府仪同三司、内谒者监的权阉,上书朝廷,请求让他的养子凭借门荫出任千牛一职。文书送到当值的给事中手里,他立刻提笔挖苦道:“开府阶诚宜荫子,谒者监何由有儿?”
可谁也无法改变阉人蓄子的风气,更改变不了北司的门阀政治。因为,这些标榜清高的士族门第也已经日薄西山,生气奄然。他们没有能力去改变什么――如海一样深的幽幽宫闱中,阉人们构建了一个充满揶揄气味的世界。
和士大夫不同,阉人们不喜欢涂抹文字。权力从擅长于舞文弄墨的外廷转移到难以落笔的内廷,使我们只能依据寥寥无几的史料粗枝大叶说上那么两三句。可我相信,我们表述的,只是无数事情中被窥看到的一点点。毋庸惊讶,阴暗的宫廷里有多少事情,不是前因见不得人,就是后果不能暴露在青天白日下。
如果要给那些事情赋予视觉上的形象,那就一定是蛇。它们和蛇一样优雅、冰冷,由于逻辑自足而呈现优美的流线型,却在流畅的游走中隐藏着尖锐和剧毒。事情和事情盘在一起,你绕着我,我绕着你,合谋绞杀另外一些事情;要不就你吞噬我的尾巴,我吞噬你的尾巴,留下一个教人费解的结局。宦官们没有性能力,可他们所谋划的那些事情无一例外在自我繁殖,在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里产下卵来。坚硬的外壳里孕育着下一件事情的胚胎,很快就孵化出新的事情来,而新的事情同样是藏头露尾,安静而恐怖地从我们的脚背和看不见的地表游过。
这就是阉人给我们的印象。残忍的阉割,造成了尿道损伤,使他们身上永远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尿骚味。那些身体健全的士大夫们走过阉人身边时,皱着眉、斜着眼,恨不得用手巾和长袖捂上口和鼻。事实上,他们就是带着这种态度来书写历史的。在纸面的世界里,阉人们千篇一律地人格残缺、灵魂丑陋。可就算是这样,他们也是有情感、有尊严的人,也有可怜、可爱的地方。可是,士大夫寒冷阴郁的目光永远看不到阉人的另一面。现实中,他们被阉人压制和羞辱,就用书写来压制和羞辱阉人,把他们当成没有疼痛感的物件来蹂躏,直到把他们身上残存的尊严剥得干干净净。我们对阉人的印象,也全来自这些不无偏见的文字。这些文字,或多或少,干扰了我们对阉人的观感,使我们将他们对权力的欲望当成了一个导致王朝衰弱的问题,因此也是一个必须解决的问题。
可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刑余之人的操守、才智并没有和器官一起被阉割掉。举有唐一代为例:马存亮、严遵美、西门季玄并称宦官中的三贤,风骨不让名臣。反观外廷大臣,素质舛错不齐,猥颟顸之辈比比皆是。泾原兵变时,手握兵柄的外廷大臣逃之夭夭,反而是宦官忠心耿耿地守护在落难的天子身边。这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了。
我们有什么理由傲慢地对待这个受伤害的群体?如果说,我们仍有理由去反对阉人们的政治,那也仅仅是因为他们在宫廷政治中享有士大夫们所没有的自由。他们可以随时接近天子,发表意见,而且还不必负任何行政责任,因为这本就不是他们的职权所在。这一点自由,足以使阉人的权力从一开始就存在恶性扩张的隐患,破坏了维系政治体系所需要的平衡。
在南衙北司的较量中,阉人其实并没有像某些历史教材所想当然的那样,为所欲为。士大夫有着深厚的社会基础;作为知识阶层,文化修养也比出身下层的阉人高;同时,他们还得到社会舆论的支持。所以,不管是什么时候,只要王朝政治生活在既有轨道上运行,总体上南衙大臣并不会处在很被动的地位,甚至能在皇帝的支持下有力地钳制北司。但是,这种作用的发挥高度依赖于一个相对正常的政治环境。在这里,“正常”的含义可能只剩下皇帝必须能够御门听政这点儿可怜的内容了。大臣无法进入大内。如果皇帝再不能自由出入,来去自如的阉人就要借联络内外的机会口含天宪,操纵一切。以后的历史将一再证明,出入宫禁的自由是何等的重要。
拥有着各自的优势,又互相钩心斗角、尔虞我诈――阉人与士大夫间牵扯不清的关系,构成了晚唐故事的另一个母题。
阉人们当然不知道,也不关心士大夫会如何书写他们。他们只在乎手中的东西:权力、金帛。因为他们知道,无论娶了门第多么高贵的妻室,收养了多少养子,他们都不会有未来。当夜幕降临,权阉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大明宫,散入他们分布在光宅、永昌、来庭、大宁、兴宁、永兴、安兴等里坊的府邸。
沉沉朱门宅,藏起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悲欢,藏起了一个不为人知的晚唐。
架上山河,笔底云烟,从书橱上取下一册唐朝的史书,我就变成了行者。
肉身栖息在厦门,心魂却风尘仆仆地,沿着时间的驿路,穿行在古人的心情里。那里有我平凡人生所没有的体验。说是古人的,似也不那么贴切。就如的诗句:“手把杨枝临水坐,闲思往事似前身”,我的所经所历,是我祖先的所经所历,是我前生之所在,今世之所以然,是前生今世的感觉,是我的肉身未曾到过的故乡。在《被背叛的遗嘱》中,米兰・昆德拉有一句话至今记得,“只有在长时间的远走后重回故乡,才可能揭开世界与存在之间的根本的差异性”。回乡未必能真的揭开我们穷尽一生试图揭开的秘密。可回乡这个行为本身,表达了揭开根本性问题的冲动。我们在多年之后旧事重提,就像是返回青山绿水间的故乡。我们要重返自己时间上的故乡。
可长长的颠沛流离后,谁还知道乡关何处?
我翻开刚刚取下的那卷史书,随手翻开一页。这样,我从无垠的空间中选取长安,从漫长的时间中选择了晚唐。长安就是我纸上的故乡。“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就让我们来聊一聊长安最后的春天――聊一聊后半截唐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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